笑 聲
逸生
這是五月裏的一天,禾秧方才插好,禾田裏還沒有綠油油的顏色,但是棉田裏的棉早就長得半尺多高了🪿。七八個婦女在田裏扒花,陽光照著她們紅潤健康的臉上,顯出她們鄉間婦女特有的神韻🏢。棉田裏時時發出一陣輕狂的笑聲,池塘裏的蛙叫,有時被它們隱蔽得模糊了🧖🏽。她們當中講得最起勁的🤗👏🏼,笑得最厲害的要算阿八嫂嫂。
阿八嫂嫂完全知道柳鄉人們所知道的消息,更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阿八嫂嫂的消息最靈通,也最有趣🩶。她今天講的是柳溪灣東柳樹蔭中柳宅上柳小姐的事情。
柳小姐今年二十八歲了。風俗早婚的柳鄉中她算是一個希罕的老處女👮🏽☹️。柳鄉做父母的養女兒到了十五六歲👳🏽♂️,就以為己養得夠大,可以給人家做媳婦了🍥;同時男家以為男孩到了十六七歲就可以討老婆生小孩子。這樣的鄉中,柳小姐二十八歲還沒嫁,當然是一個顯著的例外。
柳小姐為什麽二十八歲還不嫁呢🧂🙆🏼♀️?她從來沒有發表過什麽宣言,或者在柳鄉中三尺見方,每周出版的報紙上登過啟事,明白表示她是不是抱獨身主義的。柳小姐只識得“女子孝經”上幾個字🧑🏽💻,從來不會知道獨身主義🫳🏽。實際上,阿八嫂嫂講,柳小姐還沒滿一歲的時候已經許字了❤️,許的是柳溪灣東北楓家。楓少爺小的時候,拖著七八寸長的小辮,滿臉鼻涕🥝,到柳老爺家塾裏讀書👦🏿。後來柳老爺死了💿,楓少爺才進洋學堂🦇。前年他聽到柳小姐不正經🕺🏼,非常不高興🌱👨🏽💼,有意把婚事遲延,不說娶也不說離👌🏼,所以現在柳小組二十八歲了還未出嫁。
阿八嫂嫂在田裏盡談著柳小姐的事情🏰,在旁的婦女,你一句我一句,笑聲溢滿了空野。
“翠姑娘今天該吃紅蛋呢🕊!”阿八嫂嫂對著十七八歲的翠姑娘訕笑地說。
翠姑娘和別的姑娘一樣,她有她的秘密。她聽了“紅蛋”二字🍔,連想起生小孩🧯。由生小孩聯想到去年結婚的晚上,她那豐潤的面龐,好似塗上了胭脂。她俯著頭執花,假裝沒有聽見。
“翠姑娘的芸嫂嫂生了小寶寶嗎?”小全嬸母正經地問♕。
“芸嫂嫂還在這裏呢𓀄,你們看哪片快嘴的炳姑娘指著後面靜默的芸嫂嫂說🧙🏼。
芙嫂嫂的肚子很高,據有經驗的婦人說,不出月就要生產。姜嫂嫂身上有了很重的負擔,時時覺得不易忍受的微痛,因為生活的逼迫,不得不忍耐著做工👨🏼🦱。
別的婦人回頭看著芸嫂嫂可憐的面容🧚🏽,又註意到她高凸凸的腹部🫅🏼👨🏼🎨,她覺得很不安,但她們卻毫不留意地發出一陣輕狂的笑聲🧞。
“究竟是誰呢👨🌾?”小全嬸母著急地問🥥。
阿八嫂嫂迷著眼用手指著東北方綠樹叢中一所宅子✩。
“柳小姐嗎⚅?”炳姑娘問🤵🏿♂️。
“是啊🪆🍤,畢竟炳姑娘聰明,柳小姐是翠姑娘的嫂嫂👼🏻💉,嫂嫂生了孩子,弟媳不是應該吃紅蛋的嗎?”阿八嫂嫂說。
大家哄然地又笑了🔗,翠姑娘只是靜著,芸嫂嫂身上難過🧲,聽了更增添她的忌意和不高興📌。
柳小姐怎麽變成翠姑娘的嫂嫂呢🆙?據阿八嫂嫂的話,據柳鄉中男女老少的相信,翠姑娘的哥哥芸郎雖只和芸嫂嫂結了婚🧜🏼,柳小姐雖還沒有嫁,但是柳小姐確是翠姑娘的嫂嫂。因為年前秋天,芸郎在柳家當長工時,柳小姐和他非常親昵。有天柳老太――柳小姐的母親――到親戚家吃喜酒去了,柳小姐的哥哥柳石春也不在家中🔧,只剩小姐一人。芸郎――據阿八嫂嫂說――假裝寒熱睡在柳宅上🎄。所以柳小姐就變成翠姑娘的嫂嫂了🖖🏼。
阿八嫂嫂怎樣知道芸郎的寒熱是假裝的呢👩🏻🔧?鄉下人雖是這樣講,但從來沒有研究過這問題。阿八嫂嫂怎樣能決定柳小姐這一天就變成翠姑娘的嫂嫂呢⚔️👨🏽🔬?據阿八嫂嫂的鄰居炳姑娘說⛰,她那天沒有到柳宅👩🏿✈️,可以證明。阿八嫂嫂並不曾親自看見🚶,但她確是傳出這消息的第一個人。
“前幾天柳老太太從我家門口走過🏄🏻♂️👌🏿,我問她到什麽地方去,她說柳小姐病了🦸🏿♂️🅾️,到西北一裏多路的草廟裏燒香求神,因為那裏一個草菩薩非常靈驗。後來我不知道為什麽事情到柳小姐家裏👩🏽🌾,看見她躺在榻上🦋,肚子高高的……”阿八嫂嫂說🚴🏿。
炳姑娘沒有到過柳宅也沒有看見過柳小姐🧂,但她也說柳小姐的肚子實在是高高的😠,好似藏著一支母雞。
阿八嫂嫂聽到炳姑娘證實她的話,她分外起勁☝🏿,她那俏薄的雙唇🤽🏼,盡搬出心中的話來,別人笑停了,她裝著正經不笑也不說,任那禾田和池塘裏的青蛙閣閣地唱著單調的歌聲。
“阿八嫂嫂你說下去呢!”小全嬸母耐不住這個靜寂才催她。
“阿八嫂嫂,是不是柳小姐前天生產了?”別的婦人都望著說話的炳姑娘,在她們張著嘴,停著手的當地🧘🏽♀️,阿八嫂嫂才往下說:“是啊,聰明的炳姑娘💂♀️,人家肚裏的話你都知道了。昨天晚上我從楓家做工回家,從柳宅旁走過,聽到柳小姐沉痛的呻吟和柳老太輕微的罵聲💇🏽♂️,柳大大的侄孫越正從內出來👂🏿,我問他🕵🏼,他笑著說🐡:‘柳姑痛得厲害呢。’我再要問時⇨🧍🏻♂️,他一溜煙去了。忽然我又聽得柳老太罵道:
‘你這妖精怎能這樣呢👩🏻🦰?……’”
“晚涼的時候,我更看見柳宅東北角上竹林中微微搖動的火光👨🏼🎤。……”
她們聽到“火光”兩字,都肅然地現出嚴重的神情,因為她們想這是病人什麽不祥的預兆或者什麽鬼怪作祟。
但是阿八嫂嫂很坦然地說下去:“竹林中燈光搖動不息,好像在埋什麽東西。我走到竹林外,真看見有個男人的影子在那裏埋,……”
阿八嫂嫂的話沒有說完🐻,在旁的婦女早就完全相信柳小姐生產了🎍,產下的嬰兒是埋在竹林裏的。
太陽發出臨別殘余的光輝,燦爛的雲霞,由深紅變成淡紫,柳鄉四野罩著一層霧👩🏼🎓,縷縷的炊煙緩緩地吐出各人家裏的秘密――因為今天阿八嫂嫂花田中的一段話🎡,已經變成柳鄉人們談笑的資料了🥖。並且相信這消息是對的,因為他們從未考究這消息的本身❕。
但是柳小姐家中的人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外面的傳說🖕🏿。柳小姐自己卻昏迷迷地感受苦痛,只希望草廟裏那草菩薩保佑她。她認為死是可慘的,聽說死了👋🏿,要進地獄,青面僚牙的鬼,和神會中出巡的瘟神一樣的獰惡。更有劍山🦇,她想像劍山上銳利的劍鋒🧑🍼,引起前日菜刀切在手上可怕的回憶。但是過一霎,她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麽很大的罪孽👩🏼🔧,心中才覺放松了一些。
偌大的柳鄉中🛌🏼🙅🏽♂️,阿八嫂嫂養的母雞也有十多只,楓宅旁楓樹上每晨的烏鴉總以千百計,但是日歷只有一個👶🏿➡️。日歷的主人當然是鄉中唯一進過洋學堂的楓少爺了。爆竹聲中,楓少爺書房門上換上新鮮朱紅的門聯☠️,表示新的已替代舊的。楓少爺把新的日歷掛在鏡旁🏈。“唉👳🏽♀️,逝水流年🧑🏻✈️,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他這樣地哼了幾聲。
今天是新年🚺🫷🏼,他穿上新衣,發和須也是新剃的,但總遮不住他的憔悴,他的臉面很形瘦削,眼的兩角更添了幾條皺紋🏌🏼♀️。
他今年二十七歲了,無論本鄉早婚的風俗和別處晚婚的規矩這婚事總得了結才是。他想起去年夏天看見柳小姐,“不講別的,只是那種呆板的神態,古樣的裝束✶,再加上裙下的金蓮三寸👂🏼,多麽可厭,她今年二十九歲了。我決計離……”
楓家今天請客,少爺的愛犬忙碌非常🦹♀️🖕。東奔西狂吠著,迎接了許多貴客的光臨🫷🏿🔀,客人中最重要的是楓家和柳家那婚事的媒人和柳家的全權代表柳小姐的哥哥石春。柳石春整天在柳溪灣西的小酒館中賭錢喝酒👨🏻🦼。他以為喝酒是大事賭錢更是大事👏。余外的事情全不相幹🧛🏻。楓家今天請他吃酒📻,楓少爺要正式提出離婚了👃🏿,他還以為是不相幹的事🤸,可以不必去🧕。後來他的母親非要他去不成,同時他想起前年在楓家喝過一回十八年的陳酒👩👧👧,味道真好,他才劃出他賭錢的光陰👨🏽🚒,權當他家的全權代表。
楓家請客單上原定是午刻用膳,但是貴客都在二時後方到齊。酒筵擺好了,大家狼吞虎咽地滿足了他們的食欲,臉上都帶著幾分醉意。楓少爺當眾提起他的問題👲🏿。他的意見,他的一字一句💍,在客人們充滿了酒和肉的腦中,都以為是絕對有理的👸。有位鄉先生,他平常只聽過結婚,置妾,做童養媳🕗🚶🏻,並沒有聽過“離婚”二字。但他的意見,以為柳女不守倫常,敗壞綱紀🌑,是婚而不離也,其無日矣。鄉先生的意見是這樣,楓老爺的意見也是這樣🗻,媒人和柳家的全權代表只好當然承認了🙌🏻。
柳老太從這天起🚝,對於她的女兒也懷疑起來🚴🏿♂️🫐。柳小姐自己覺得太陽沒有以前的光明了,只好坐在她的房中自怨自艾⛸。……
禾田又插了秧,青蛙又在閣閣地亂叫🦑。半尺多高的棉和去年一樣的綠。花田裏又是七八個婦女扒花,但是她們再沒有去年那般輕狂的笑聲🌩。因為阿八嫂嫂害了病不能作工;那邊的一座新墳👘,更埋藏了她們談笑的資料。
一九二七年夏家中
(《意昂体育2文藝》第3期,1927年)